西江都市報記者 楊麥 趙洋 龍天傳/文
廣東地區的夏季，隨時可能遭遇傾盆大雨。7月4日的郁南都城，一場豪雨沖散了午后的炎熱，在鄧芝家里，就著一杯清茶，這位70 歲的老人打開了話匣子。
鄧芝的祖父和叔公分別在廣東都城鎮和廣西六堡鎮經營著“同發隆”商行和“英記”茶莊，一個負責生產，一個負責銷售，在上世紀50年代前掌控著鄧氏家族的茶葉生意。這家族生意做到最大時，其他茶商也要委托他們存放和運輸六堡茶。
談及家族昔日的輝煌，鄧芝仍不禁眉飛色舞。如今六十多年過去，“同發隆”商行都城總號早已易手多時，重建過后又變成了新的店鋪，都城碼頭也已面目全非，但是，舊時的影子仍留在了老人的記憶里……
江口設置中轉站
賀江全長433公里，其中196公里流經廣東肇慶市封開境內，在封開縣城的江口鎮匯入西江。
從廣西梧州市六堡鎮運出的茶葉，在梨埠鎮或木雙鎮換裝上木帆船，就沿著賀江順流而下。梨埠以下的水道多灣，船行不易，過了封開縣大洲鎮更是灣急灘險。不過，這種狀況到了江口鎮后，將大為改觀。
奔流不息的賀江流經江口鎮直入西江，從這里開始，江面明顯寬闊，水流變得平緩。
上世紀20年代西江上的木帆船(網友“孫猴子”提供)
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使江口鎮從古至今一直都是“茶船古道”的重要一站。據封開縣的史料記載，從秦代直到上世紀60 年代初期，賀江上的戰船、客船、商船、木排不斷，經常停泊在各處水上驛站休息和補充給養。1921 年，民國政府在封開縣開辦糧食中轉站，將從封開和廣西蒼梧等地征來的軍糧運到這個中轉站，再通過賀江、西江運到肇慶、廣州等地。
如今，江口鎮三江交匯處的碼頭長達2000 多米，沿岸的小型貨運碼頭有20 多個，江面上的小船密密麻麻，可以想見，解放前水運最發達之時，江口鎮碼頭熙熙攘攘、舟楫往來的熱鬧景象。
上世紀20 年代西江河段一處碼頭邊停泊的小船（網友“孫猴子”提供）
江口鎮的一些古碼頭、水上驛站已經荒廢，但我們走在江邊時，碼頭旁邊倒塌房屋的青磚、石塊仍隨處可見。封開縣博物館原館長陳楚源在發表的文章《水上驛站見風云山歌悠揚唱鄉情》中稱，“那些青磚是明代和清代的，說明這些古碼頭旁邊曾經修筑過涼亭、客棧等建筑。”
在江口鎮，三江口碼頭旁就是東方一路，這條老街道如今仍然保留有大量老房子。這條老街道有著明顯的廣府建筑設計特征——以一條街道為中軸，民宅修建在街道兩側，商鋪民居一般為小門面大進深，三角屋頂，頂層鋪設青瓦卸水。街里保存下來的老房子雖然大多已經破舊不堪，但結構依然堅固，從中可以看出當年建房時布局的緊湊，一派典型的嶺南“竹筒樓、嗶啪巷（意思是巷子狹窄）”構造風格。
同行的鄧明生是肇慶市德慶縣居民，他回憶說，上世紀30 年代，他的爺爺鄧英才為了接應順水而下的六堡茶，從都城“同發隆”商行總號上來江口鎮，在東方一路盤下了一家店鋪，開設了“同發隆”江口分號，由妻子陳紹興負責經營，專門用于六堡茶在江口的轉運。這家分號的鋪面樓房分為三層，一層店面建有用于堆放儲存六堡茶的倉庫，二、三層則用作居住。
如今江口分號已無蹤影，但在鄧明生的記憶里，這家分號的店面距離碼頭僅有20米左右，從賀江下來的船只卸運茶葉，然后換裝上游地區所需的百貨和日用品返航都極為方便。
“同發隆”江口分號昔日的碼頭如今已經物是人非。(記者 楊麥/攝)
如今，東安江上的電站已經隔斷了“茶船古道”。(記者 楊麥/攝)
“除了我奶奶照看江口分號外，阿爺鄧英才最多時也在當地聘請了三名伙計幫打理生意。”鄧明生回憶說，當六堡茶在江口鎮卸貨后，他的奶奶就根據廣州或南洋的訂單，安排當地的大貨船將茶葉轉運至廣東郁南都城老家，等都城總號需要運裝的貨裝齊了，就一起拉去廣州。
不僅是“同發隆”，其他很多在六堡產區里采購茶葉的茶商也在江口設有茶葉換裝的中轉站，譬如在同一時期經營六堡茶生意的蘇氏家族，也在江口和都城設有接應的鋪面。
茶商們的貨物從六堡鎮一路運到江口后，就在碼頭上卸貨換裝到載重量達到數十噸的木制大貨船，這種貨船桅桿搖櫓，平頭長身，吃水超過一米，依靠風力航行，無風時則以人力搖櫓劃槳而行。大貨船換裝好貨物后，即沿西江而下，經過近40 公里的水路到達郁南都城，在都城碼頭把當地需要運裝的貨裝齊后，再下廣州。當然，也有大貨船到了都城碼頭后，由于要繼續等貨，于是就將船上急需發出的貨物再次換裝到能夠即時起行的“花尾渡”或其他船只之上。
運茶用上“花尾渡”
廣東云浮市郁南縣都城鎮距離江口鎮不遠，卻是“茶船古道”線路上又一個重要的節點。
都城位于廣東省西部、西江中游南岸，是兩廣水路出入要沖，如今上航可達廣西梧州、南寧等地，下航可達肇慶、廣州、珠海、中山、江門等市，常年可通航千噸以上的船舶。但在當年，西江界首至都城河段水沙條件復雜，淺灘相連，礁石密布。因此，從江口到都城，短短幾十公里水路，若是天氣好，水情正常，半日之內就可到達。但遇到秋冬水淺時，從江口而下的木制大貨船仍然需要小心行駛，以免出險。
上世紀50年代以前，都城碼頭商賈云集，商貿昌盛，有“小廣州”之稱。如今，在郁南縣城所在的都城鎮里，騎樓風格的老建筑依然比比皆是。
如今的郁南都城碼頭(記者 楊麥/攝)
當年，鄧英才在都城鎮開設了“同發隆”商行總號，并親自負責管理，專門接應從廣西蒼梧梨埠鎮運茶而來的“冬瓜船”，以及從江口鎮“同發隆”分號發來的貨船。解放前后，我國廣州或南洋的許多商人來到都城，與鄧英才洽談生意和挑選貨品，看到合適的六堡茶，就用“花尾渡”拉往廣州大沙頭碼頭，一時之間運不走的茶葉則存放在“同發隆”都城總號的茶葉倉庫里。
說起“茶船古道”，運送六堡茶的“花尾渡”值得書寫一筆。自清末民初起，機輪動力的“花尾渡”出現在西江上。直至解放前，“花尾渡”一直都是西江流域最重要的客貨運輸船只。
“花尾渡”是一種拖駁船體，前方由一艘小電動輪船作為拖輪，拖動后面的大型木質客貨駁船。駁船是平底的淺水船，長約40 米、寬20米、高10 米，樓高多為三層半，亦有四層半的，分客艙和貨艙兩部分，一艘“花尾渡”可載客200 多人，載貨幾十噸。“花尾渡”的得名，皆因其駁船的船頭彩繪有一只“鎮魔壓邪”的貔貅，船尾彩繪有艷麗奪目的海棠、牡丹、龍鳳、麒麒等奇花異獸。在西江上，“花尾渡”是一道炫目的流動風景。
清末民初，行駛在廣州港珠江水域上的拖輪和“花尾渡”。（網友“食貨152157-”提供）
鄧芝還記得，解放前后都城碼頭有兩條“花尾渡”，分別是“郁南號”和“合昌號”，每條“花尾渡”載重量達上百噸，從都城運往珠三角地區的山貨都由這兩條“花尾渡”負責。
如今都城碼頭邊上依然船只如鯽，但當中已經沒有了“花尾渡”的蹤影，而“茶船古道”的蹤影，也只能殘留于老人們的記憶里了。
“我兩個叔公在‘花尾渡’上當水手”
講述人：
鄧芝（70歲，自小生活在“同發隆”商行都城總號，祖父是“同發隆”商行老板鄧英才）
解放前，我們鄧家以經營六堡茶生意為主，還銷售柴竹木。當時，“文記”和“英記”的六堡茶暢銷南洋以及我國廣州和澳門等地。
鄧澤才是我的叔公，解放前，他長期在六堡里面坐鎮，主要負責收六堡茶，然后把六堡茶從六堡經過梨埠、木雙運出來。我阿爺鄧英才在都城買下了一家店鋪叫“同發隆”，然后又在江口買下了另一家店鋪作為“同發隆”的分店，專門負責對接鄧家從六堡運出來的茶葉和山貨，所以江口分店實際上是一個轉運點，那個分店的碼頭位于賀江和西江交匯處，店面離碼頭大約有20 米。
“同發隆”都城總號的構造有點像“竹筒樓”，店面雖然只有幾米寬，但里面卻有20 多米進深，店鋪有三層半，第一層做生意，二、三樓住人。我記得小的時候，店里有一個木板做的茶葉倉，就在第一層的店面后面，用木板直接壘到天花板上，有三四米寬、十幾米長，能裝幾萬斤茶。當時，從六堡運來的茶不一定馬上在都城裝船運走，有時候要等其他貨物到了才一起運去廣州，于是就要先把茶葉卸船運回到茶葉倉庫里放著，等到要起運了，再扛回船上。
“同發隆”總號所在地如今成了一間甜品鋪。(記者 楊麥/攝)
由于“同發隆”在江口有分店，所以我阿爺經常要在都城和江口兩地奔波。不過，雖然我阿爺當時在都城的店名叫“同發隆”，但他接發的六堡茶還是統一用“英記”的名號。
當時，包括我們鄧家在內，許多經賀江的貨船都要在都城換大船后才前往廣州、香港一帶。六堡出來的船體型比較小，無法駛進西江，所以，在江口碼頭，從六堡出來的船會先將貨品換裝到體積更大的貨船上，然后，這些貨船會將貨物運到都城碼頭。在都城碼頭，當時有兩只“花尾渡”，分別叫做“郁南號”和“合昌號”，每只“花尾渡”載重量都達到上百噸，都有寬闊的貨倉，從都城運往香港一帶的茶葉、山貨都會通過這兩只“花尾渡”運輸。
當時的都城有“小廣州”美譽，許多廣州商人都來都城洽談生意和挑選貨品，看到合心意的茶葉就直接通過“花尾渡”拉往廣州，也有些茶商收購茶葉后，一時之間找不到船運走，就存放在“同發隆”茶莊的倉庫里。當時，都城碼頭有許多腳夫，一看到有船靠岸，他們就會爭先恐后幫忙搬貨。
我有兩個同宗的叔公都曾經在“合昌號”上做水手。聽他們說，當時鄧家在六堡鎮的茶葉生意規模比較大，而且有著成熟的運輸體系，所以六堡鎮當地所有的茶莊和“英記”都有密切聯系，很多茶商都放心地把六堡茶委托給鄧家外運到廣州甚至東南亞一帶。
“郁南號”和“合昌號”從都城開到廣州單程就要大約15 小時，廣州的茶商一般都是乘船到都城來談生意，等到和都城當地的茶莊老板建立關系后，他們就不再上來，下了訂單后直接在廣州的大沙頭碼頭接貨。
“同發隆”在江口分店和都城總號都分別請有三個工人。總號的三個工人平時要經常外出跑業務，主要是跑珠三角地區。另外，這三個工人也會跟隨運貨物的船前往廣州，并與當地的茶商進行交易。交易完成后，這些工人會根據六堡鎮的需求情況，在廣州訂購一些生活用品，剩余的貨款就由工人帶回“同發隆”總號。
“同發隆”一直經營到1954 年公私合營前。我阿爸鄧明森是大學生，畢業后在“同發隆”跟阿爺做過茶葉生意，還曾在解放前到澳門生活過。我1946 年在都城出生，自小就在都城總號長大，所以，也做過幾天“太子爺”。
“都城有幾個小茶葉碼頭”
講述人：
邱漢江（75歲，梧州市蒼梧縣六堡鎮老船工）
我14 歲開始在六堡鎮撐船，解放前六堡出來的船到了梨埠都會換裝大船，然后到了廣東江口或都城的碼頭再換裝大的木盤船。我第一次走船的時候，就撐船運貨到了都城。
當時都城的碼頭上停靠有茶莊老板的大盤船。我們的船到了都城，與大盤船相距約十米，大盤船上的工人就用木板在兩船之間搭條過道，然后，他們過來我們船上，把貨品搬過去大盤船。那些大船是載貨幾十噸的木船，過完了茶葉也不馬上開走，它們還要在碼頭上等裝其他貨物，裝滿一船才會出發，然后就沿江而下到廣州去。
我記得以前都城的茶葉碼頭有幾個，但都很小，都是那些茶莊老板在都城開的店鋪后面用一些木板鋪成的。
有些船從上游運茶過來，茶莊的老板也不讓馬上過船，而是讓工人把茶葉扛到店鋪里面的倉庫先放起來。因為，那些茶莊老板都同時經營各種山貨和日用品，茶葉到時，他們的船可能已裝了其他的貨物，因此，要等船上有空位了，才能把茶葉出倉裝船。
“把江口分店作為中轉站”
講述人：
鄧明生（53 歲，現住廣東省云浮市德慶縣，祖父是“同發隆”商行老板鄧英才）
我太公（高祖父）是鄧盛文，老家在廣東郁南都城。清朝光緒年間，我太公從老家都城坐船去六堡鎮做茶葉生意。當時，生意人之間是相互有聯系的，他在六堡鎮開設“文記”茶莊，站穩腳跟后，叫上其他同鄉和生意伙伴一起合作，于是生意就越做越大了。
到了我阿爺鄧英才那一輩當家已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他們兄弟三人，我阿爺是大哥。我阿爺在六堡鎮里面又開設了“英記”茶莊，交給三叔公鄧澤才打理，自己回到了都城老家，另外買下了一家叫“同發隆”的商行。二叔公鄧沛才則繼承了“文記”茶莊，但是二叔公是太子爺作派，不怎么關心生意上面的事情，所以六堡鎮里面的生意基本都是三叔公負責的。鄧家在六堡里面收的茶葉用船運出來以后，就由我阿爺在都城負責接手，然后再發貨下去廣州。
我阿爺在都城開設“同發隆”的時候，在江口設了一家“同發隆”的分店，專門由我阿嫲（奶奶）陳紹興坐館。我阿嫲因此從郁南老家上去江口的分店打理生意，在江口一住就是四十年，直到上世紀70 年代初，才回到都城老家。
我小時候每年暑假都從都城去江口探望阿嫲。我曾問過她，為什么要在江口“落腳”？她說，鄧家從六堡里面運茶出來，用來運茶的木船很小，無法直接從賀江進入西江，怕被浪頭打翻。所以，“同發隆”就在江口的三角水口（賀江與西江交匯處）附近買下一間店鋪作為貨物的中轉站，然后自己在店后臨河的一面架設一個木板碼頭，這樣，鄧家運出來的六堡茶在江口“同發隆”的碼頭會換裝更大的船，再去都城的“同發隆”總號匯合，和總號的其他貨物一起拉出去。就算總號沒有其他貨要拉，六堡茶也要拉到總號清點數量，打上標記，然后才運去廣州。
當時，我阿爺經常在江口分店和都城總店之間跑動，要照顧兩頭的生意，真的很忙。江口分店除了我阿嫲坐鎮以外，還有兩三個伙計專門幫她打理鋪面，收茶做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