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都市報記者 楊麥 趙洋 龍?zhí)靷?文
南蘆村雖是一個村莊,但是,位于廣東省江門市杜阮區(qū)的它,已經(jīng)成為了城市外延的一部分。在南蘆村里,98 歲的老人黃用珍已默默度過了30 多年。
在南蘆村,村民們只知道黃用珍退休后就回到村里定居,卻不知道她竟然曾是廣西梧州蒼梧縣六堡鎮(zhèn)“三記”茶莊的老板娘,更不知道,她還有一個獨特的身份——“三記”茶莊老板蘇金潤的“新加坡媳婦”。當年,在黃用珍家族的支持下,蘇家在南洋的茶葉生意得到了發(fā)展。
說到這段跨國姻緣,或許人們想到的就是浪漫,但是,7 月7 日,黃用珍向本報記者憶述這段往事時,卻不禁啞然失笑,因為,她與丈夫能夠相識也是為勢所迫。“1939 年,日本(指日軍)打來了,時局很亂,我不得不從新加坡轉到澳門躲避,蘇金潤當時也滯留在澳門。通過親戚介紹,我們兩個認識了。1940 年,我們就在澳門結了婚。”
在歷史長河中,像蘇金潤與黃用珍這樣的烽火姻緣,只是“茶船古道”上的一朵小浪花,但正因為有了無數(shù)朵小浪花,“茶船古道”的畫卷才變得豐富而生動起來。
“朝中有人好辦事”
在“茶船古道”發(fā)展的歷程中,古道沿線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茶葉世家可謂是星河斗數(shù)。65 歲的蔣永春是蒼梧縣六堡鎮(zhèn)的老茶人,他聽爺爺提及過,在清末民初,在六堡鎮(zhèn)里叫得出名號的茶莊就有十多個,如“源盛”“文記”“英記”“永記”等。
“茶船古道”上茶莊的故事若有記錄,流傳至今必然生動無比,可惜隨著時光流逝,許多往事早已堙沒于塵土之中。
所幸,六堡鎮(zhèn)蘇鄧兩個茶葉大家族的故事,在當?shù)夭枞艘约疤K鄧兩大家族的后人中仍有流傳。在六堡鎮(zhèn)老茶人車進良、蔣永春,以及鄧氏家族后人鄧炳健、鄧炳強、鄧超文、鄧芝、鄧明生,蘇氏家族后人蘇召華等人的憶述中,這兩個家族數(shù)十年間的興衰歷程,在六堡茶產(chǎn)業(yè)和“茶船古道”發(fā)展的歷史大背景下極其精彩,堪比一出歷史大劇。
據(jù)鄧炳健、鄧炳強、鄧芝等人稱,鄧家的先祖鄧盛文早在清末光緒年間就已經(jīng)從廣東郁南老家乘船進入六堡鎮(zhèn)開設“文記”茶莊。但若然沒有鄧盛文弟弟鄧卓藩的出現(xiàn),“文記”可能只是六堡鎮(zhèn)里眾多籍籍無名的茶莊之一。因為當時經(jīng)商所信奉的“金科玉律”就是:生意要做大,商人的財力就要和官員的勢力相結合,所謂“朝中有人好辦事”。
1895 年,鄧卓藩得中武舉,被選為御前侍衛(wèi)。之后,鄧家的茶葉生意迅速做大,可以說,鄧家的發(fā)跡,必然少不了鄧卓藩的庇護。鄧盛文的后代鄧炳強如今已經(jīng)81 歲,早已移居深圳,但說起先祖的發(fā)家往事依然津津樂道:“太叔公(指鄧卓藩)做了御前侍衛(wèi)以后,我太公(指鄧盛文)做生意就順利多了?!挠洝拇幸淮卧谖鹘\茶去廣州時被水匪搶了,當?shù)毓俑⒓磁杀褰肆藫尨乃?。沿途的水匪路霸知道鄧家的厲害后,凡是鄧家的茶船就沒人再敢動了。后來太叔公當了海南省省長,還在海南島引種六堡茶,可惜沒成功。”
據(jù)《(光緒丙申)大清縉紳全書·御前侍衛(wèi)》記載,鄧卓藩當時以羅定直隸州西寧縣武舉身份,在光緒二十一年(1895 年)經(jīng)過殿試欽點,得授二甲一等,錄為花翎侍衛(wèi)。而據(jù)《中國歷代官職考》記載,光緒年間的御前花翎侍衛(wèi),官階為正五品。記者還從《海南省史志》獲悉,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 年),兩廣總督岑春煊奏請朝廷升崖州為直隸州。
到了民國元年(1912 年)廢直隸州,崖州改為崖縣,行政長官改知州為民政長,后改為知事。1913 年11 月至1919 年5 月期間,鄧卓藩確實是擔任崖縣知事。至于鄧卓藩是否真的曾在海南島引種六堡茶,則無從稽考。但是,可以肯定地說,對于鄧卓藩,鄧家子孫是引以為傲的。時至今日,鄧家在廣東封開大灣獅子頭村的宗祠里,鄧卓藩的照片以及他得授花翎侍衛(wèi)的匾額依然懸掛堂中。
鄧卓藩在清光緒辛卯年(1891 年)留下的照片。(鄧炳健提供)
獅子頭村鄧氏宗祠里保存著的牌匾殘片。(鄧炳健提供)
蘇家興旺遭排擠
與鄧家的“官商”相比,另一個茶葉世家——蘇氏家族的商人氣息就更為濃厚。自1905 年起,蘇家的祖先蘇敬全從廣東新會老家來到梧州開設“建國茶廠”;之后,蘇敬全的兒子蘇柏剛進入六堡開設“源盛”茶莊;到了蘇柏剛兒子這一輩,又開設了“又新”和“三記”茶莊。將近半個世紀的打拼與繁衍,令這個六堡茶世家生意興隆、枝繁葉茂。
可惜樹大招風,蘇家的過于興旺招致當?shù)仄渌麆萘Φ募岛蕖LK家的后人蘇召華介紹說,當?shù)氐拇蟮刂黜f卓臣也在六堡鎮(zhèn)里開設有茶莊經(jīng)營茶葉生意,于是聯(lián)合其他茶商首先發(fā)難,鼓動全鎮(zhèn)居民抵制蘇柏剛。眾怒難犯,蘇柏剛惟有離開六堡鎮(zhèn)暫避風頭,蘇家的茶葉生意一度陷入低潮。
關于韋卓臣,從歷史文獻的記錄來看可謂劣跡斑斑。據(jù)1986 年編修的《六堡鄉(xiāng)史志撰集》中記載,六堡鎮(zhèn)大屋村的地主韋卓臣,“每年地租谷收入有三十二萬斤。放高利貸,利上加利。……韋卓臣還在合口街開設‘恒豐’、‘利東’、‘天成’三間商店與開設‘裕濟銀行’私印鈔票,并勾通合口街的商號,在六堡地區(qū)流通使用,基本上控制了整個六堡的經(jīng)濟,每年牟利白銀一萬多元。并假設‘東進利’、‘西進利’兩個賭場和一間俱樂部,引誘賭徒尋歡作樂,致使不少人傾家蕩產(chǎn)……單賭場抽水一項,每年收入白銀三萬多元。在梧州有一只走梧州至香港的‘安益’號花尾大輪船,每年獲利白銀一萬元。韋卓臣歷任團總,統(tǒng)治六堡、為非作歹,把其村周圍的山場占為己有……每年的竹、木、玉桂(應為肉桂)等收入有白銀一萬多元。”
欺男霸女,放高利貸,還包娼庇賭,從上述歷史記載看,韋卓臣確是罪大惡極。但讓人感興趣的是,這個大地主同樣在六堡鎮(zhèn)里設莊收茶,而且自己擁有一只花尾輪船專走梧州至香港的航線。不過,他在“茶船古道”上的歷史演出,以及與蘇家商戰(zhàn)的詳細劇情,記者雖多方調(diào)查,卻還是采訪不到。另外,《六堡鄉(xiāng)史志撰集》中有這樣一段記載,也讓韋卓臣與蘇家的商戰(zhàn)有了更多令人玩味的內(nèi)容:“到民國十五年(公元1926 年)六堡圩的商業(yè)有了較大的發(fā)展,經(jīng)營茶葉、日雜的有二十多間座商……‘元盛’店(即‘源盛茶莊’)的老板(商會會長)為了壟斷茶葉經(jīng)營,開設“公秤”,規(guī)定上市的茶葉和其他土特產(chǎn)要經(jīng)“公秤”后才能成交,如此從中漁利……為了更大地壟斷土特產(chǎn)市場,控制六堡金融,‘元盛’、‘天盛’(即韋卓臣開設的‘天成’商行)、‘群興’的老板聯(lián)合開設‘裕濟’銀行,印刷貨幣,票面為五元、一元、五角、二角、一角五種,在六堡范圍流通使用,農(nóng)民出售土特產(chǎn)品,他們付給這種貨幣,可以到合口街的商店購買商品,如需兌換銀幣,則以這種貨幣到他們自設的‘利群’店換錢臺兌換。
如此,六堡地區(qū)的土特產(chǎn)品經(jīng)營、社會金融全操縱在地方有權勢的窩囊廢和商人手中。當時受剝削壓迫貧困交加的農(nóng)民也曾起來反抗過……‘元盛’的老板為避過群眾反抗的鋒芒逃跑了。”因此,蘇家被排擠的真相究竟如何,仍有待繼續(xù)考證。
蘇鄧聯(lián)姻抗強敵
在與地方勢力的角逐中,蘇鄧兩家都感到壓力,他們深深地感到,惟有強強聯(lián)手才能打敗其他“敵人”,實現(xiàn)自身利益的最大化,于是兩個在商場上互為對手的茶葉世家決定共結連理。
蘇召華,如今是在梧州市區(qū)經(jīng)銷茶葉的一個商人,他的父母正是當年蘇鄧兩家聯(lián)姻的對象。蘇召華說:“‘英記’茶莊的老板鄧澤才是我的外公,當時蘇鄧兩家都做茶葉生意,他就想和我阿公(這里指祖父)結親家,就讓我阿爸去鄧家選妻。我阿爸選了我阿母(媽媽),蘇鄧兩家就成了親家?!?/p>
此后,卷土重來的蘇氏家族與鄧氏家族通過聯(lián)姻,穩(wěn)定了雙方在六堡茶區(qū)的茶葉生意。同時兩個家族又通過與“茶船古道”沿線的地方豪族通好聯(lián)袂,借助這些豪族的勢力,使得他們從六堡鎮(zhèn)到廣州的茶葉運輸線路得到了保護。鄧炳強和蘇召華都不約而同地提到,由于兩個家族對六堡茶輸出線路的苦心經(jīng)營,其他茶商在六堡或梧州收購茶葉后,往往也委托蘇鄧兩家的船隊運往廣州,更有一些茶莊直接委托蘇鄧兩家在六堡鎮(zhèn)里收茶。
世事如戲。如今風華流盡,兩個茶葉世家在長達半個世紀之間,衍生出來的“源盛”“文記”“英記”“新記”“三記”等眾多六堡茶莊字號,都已經(jīng)消失在六堡茶發(fā)展歷史的長河之中。只有在兩個家族眾多后人的口中,以及其他茶人的記憶里,才能知道這兩個家族在“茶船古道”上留下的傳奇故事的零碎片斷。
“我阿公被抵制離開了六堡”
講述人:
蘇召華(52 歲,現(xiàn)在梧州市區(qū)經(jīng)營六堡茶,祖父是“源盛”茶莊老板蘇柏剛)
我太公(指曾祖父)1905 年和其他幾個伙計(生意伙伴)上來梧州開了一家“建國茶廠”,當時這家茶廠就開在“譚謙記”附近。后來,他派我阿公(指祖父)蘇柏剛上六堡鎮(zhèn)收茶,于是我阿公就在六堡里面開了“源盛”茶莊,“源盛”茶莊做好的茶葉從六堡運到廣州以后,交給“廣元泰”等好幾家茶莊。所以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時候,“源盛”茶莊的規(guī)模很大,做到最大的時候,下街(六堡鎮(zhèn)區(qū)的一個地區(qū))那里半條街的店鋪都是我阿公的,上街的樟木根(合口碼頭附近)那里也有幾間店鋪是我阿公的。
解放前,我阿公有四個老婆,他在廣東的江口和都城都開了分店,他在每個分店都安了家?!霸词ⅰ辈枨f的茶葉從六堡運出來后,到了江口和都城的分店后,廣州的茶商會上來交接,驗收后就換船運下廣州。
“英記”茶莊的老板鄧澤才是我的外公,他有11 個子女,當時蘇鄧兩家都做茶葉生意,他就想和我阿公結親家,就讓我阿爸去選,于是我阿爸就選了我阿母,蘇鄧兩家就成了親家,兩家都滲透到了對方的生活和生意里,兩家就一起收茶外運了。
到了上世紀40 年代初,我阿爸那一輩長大了,阿爺就讓我阿爸繼承了“源盛”,我大伯蘇金培開了一家“又新”茶莊,三叔蘇金潤開了一家“三記”茶莊,蘇家在六堡里面做的茶葉生意更大了。三叔后來去新加坡做生意,還娶了我三姆(即三嬸)回來。
當時,蘇家的茶葉生意做大了,覺得當時的“銀紙”(指鈔票)種類很亂,幣值變化很大。為了確保物價穩(wěn)定,蘇家自己在六堡鎮(zhèn)里發(fā)行“銀紙”,那是一種相當于紙幣的茶票,面值有一元的,又有五角的。茶農(nóng)擔茶出來賣了以后,可以拿這些茶票回去,以后有需要的時候,可以憑票到蘇家的茶莊買面值相當?shù)臇|西,因為當時蘇家的茶莊除了做茶,還經(jīng)營各種日雜商品的生意。
因為蘇家的茶票在其他店面不能通用,茶農(nóng)都來蘇家的茶莊賣茶買東西,這就觸犯了當?shù)匾恍┥碳业睦妫绕涫谴笪荩ó數(shù)匾粋€村)那里的大地主韋卓臣,他當時很有勢力,而且在六堡鎮(zhèn)里面也是有茶莊,也自己印“銀紙”(指私鈔)。韋卓臣覺得:我阿公居然在他的地頭(勢力范圍內(nèi))發(fā)行“銀紙”,把生意都占完了,這還了得?!于是就聯(lián)合鎮(zhèn)上其他商家,發(fā)動全鎮(zhèn)居民一起抵制我阿公,讓他們不去蘇家的茶莊買東西,又不賣茶葉給蘇家的茶莊,“打倒蘇柏剛”在當時成了一個小小的運動。由于受到抵制,我阿公全家就離開了六堡鎮(zhèn),直到幾年后風頭過了,才回到六堡里面重新做茶。
1938 年10 月22 日,侵華日軍掃蕩廣州市區(qū),經(jīng)過一家茶樓。(網(wǎng)友“田豐1052”提供)
民國時期,粵式茶樓中經(jīng)常茶客滿座,許多茶客一天都泡在茶樓里。(網(wǎng)友“ 天光光”提供)
“我阿翁幫蘇家擔‘銀紙’”
講述人:
蔣永春(65 歲,現(xiàn)在六堡鎮(zhèn)經(jīng)營茶莊,祖父曾是“源盛”茶莊伙計)
以前我阿翁(指爺爺)蔣觀田是“源盛”茶莊的伙計,幫蘇柏剛做茶。聽我阿翁說,當時蘇柏剛的家人都住在六堡鎮(zhèn)里。
我阿翁曾經(jīng)提過,他記得最先在六堡街上開茶莊的有廣州茶商上來開的“同盛”、六堡本地人鄧浩賢的阿翁開的“新龍”、廣東九江人開的“利益”、廣東人梁孔開的“公盛”、郁南人鄧盛文開的“文記”、新會人蘇柏剛開的“源盛”、佛山“歐狗”開的“和記”,這些都是清朝光緒宣統(tǒng)年間就有了。然后到了民國以后,又有“文記”的分號“英記”、梁日光開的“隆昌”、“枚六”開的“永記”、韋卓臣開的“天成”、廣東人梁福開的“福記”、六堡本地人李旭琴開的“良記”。到了后來,六堡鎮(zhèn)里開的茶莊越來越多,數(shù)都數(shù)不清了。
我阿翁當時在“源盛”茶莊做伙計,他說很多茶莊老板雖然住在六堡鎮(zhèn)里,但往往都在外面另外安家,有時候會接上家人一起出去玩。當時這些茶商出去往往都不走水路,因為水路運茶葉、山貨出去的尖頭船太小,裝不了幾個人。他們都是用馬車裝上所有家眷,從六堡到夏郢的那條陸路出去,到了疍家灣再換船下梧州或廣東,有時候遇到水旱,就直接趕馬車從夏郢到梧州了。當時,那些茶商自己經(jīng)常外出,因為他們要出去做生意,但他們的家眷就很少出去,一年也沒有幾次出去,都是安安分分留在六堡里面讀書、生活。
上世紀40 年代,不僅“源盛”茶莊的生意做得大,六堡里面其他茶莊的生意也做得很大。1944 年,日本仔打到梧州,蒼梧縣政府搬到了六堡里面,我阿翁當時被派去當挑夫,縣政府在當?shù)夭枭棠抢镎魇盏亩愬X是用箱子裝的,我阿翁就去擔過。后來蒼梧縣政府被當?shù)氐拿耖g武裝圍攻,要遷離六堡。蘇柏剛當時也在六堡鎮(zhèn),他也跟著縣政府跑,我阿翁和其他幾個伙計就幫他擔著整籮的“銀紙”跟在后面,翻山跑過獅寨那邊。當時那些“銀紙”都用大竹籮來裝,有東銀(一種日本制造的銀圓)、大頭(即“袁大頭”)、花邊、鷹洋(一種墨西哥印制的銀圓)、關金券(法幣)。
解放后,蘇柏剛被定性為資本家,充公的“銀紙”也是一籮一籮的,里面同樣是東銀、大洋、關金券,什么品種都有。
1870 年前后,廣州的茶商對準備出口的茶葉進行品評鑒定(據(jù)《鏡頭前的舊中國——約翰·湯姆森游記》)。(網(wǎng)友“廣州二哥”提供)
1870年前后,廣州芳村的茶商稱量茶葉以供出口。(網(wǎng)友“廣州二哥”提供)
1949年3月,廣州沙面河道的西端,大量運貨的小船停泊在這里。(網(wǎng)友“一點又一點”提供)
“我和丈夫是在澳門結婚的”
講述人:
黃用珍(98 歲,現(xiàn)居廣東江門,“三記”茶莊老板蘇金潤之妻)
黃用珍(右)向西江都市報記者憶述當年從新加坡嫁到蒼梧縣六堡鎮(zhèn)的往事。(記者 楊麥/攝)
我是新會人,阿爸是個商人。上世紀30年代,我阿哥讀完初中后就跟我四叔在新加坡做生意,后來還做了律師。于是,我就去新加坡投靠阿哥,在那里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
1939年,日本仔打到江門以后,又打下了新會,當時南洋的時局也很亂,阿哥就讓我先回新會老家避一下風頭。誰知才到澳門,老家就淪陷了,我回不去老家,只能留在了澳門。這個時候,我老公蘇金潤也逃到了澳門。當時我家公蘇柏剛在廣西六堡里面開了家“源盛”茶莊做茶葉和木材生意,蘇金潤幫“源盛”從都城運茶出澳門并賣去南洋。到了澳門,由于當時廣東一帶局勢緊張,日本仔一見中國人就殺,所以蘇柏剛示意我老公先在澳門避一避,暫時不要回新會。當時,我們兩個人都在澳門,又因為都是新會人(蘇金潤的家鄉(xiāng)在今廣東省江門市杜阮區(qū)南蘆村,當時隸屬新會),蘇金潤的姑姑和我家的親戚恰好認識,所以就介紹我和蘇金潤認識。1940年,雙方父母做主,我們就在澳門結了婚。
1940年結婚以后,我跟蘇金潤回到六堡鎮(zhèn)做茶,茶莊的名字叫做“蘇三記”,又叫做“三記”,不過當時的店面還比較小。當時,“三記”做的茶,和大伯(經(jīng)營“又新”茶莊)、二伯(經(jīng)營“源盛”茶莊)那邊的茶一起運去廣州。我記得,當時有十幾個廣州茶商都入到六堡里面來收茶。
在我們到六堡鎮(zhèn)做茶之前,我家公蘇柏剛做的“源盛”茶莊在六堡鎮(zhèn)里已經(jīng)比較聞名了。1939年,日本仔打來了,六堡鎮(zhèn)運茶出去的水路慢慢地難走了,“源盛”的生意每況愈下,后來又有人抵制我家公,很快,“源盛”也停業(yè)了。
1941年底,六堡要抽壯丁打仗,金潤和我決定回新會老家做“估衣”(即販賣舊衣服)。因為當時正在打仗,大家都很窮,所以都買舊衣服來穿,我們就從新會買進一些舊衣服去廣西賣。由于當時交通工具比較缺乏,從新會走到廣西“估衣”的路途十分遙遠,金潤認為太辛苦,所以又想去香港打工。
時至今日,位于香港的“英記”茶莊總號依然堅持著老式的茶行作派。(網(wǎng)友“花花世界”提供)
到了香港幾個月,金潤都找不到工作,就打算坐船回廣西,誰知遇到了日本仔封路,他被堵在了船上。金潤立即聯(lián)系我阿爸,因為我阿爸曾經(jīng)到過日本神戶做過生意,認識一些日本官員,所以金潤才得以脫身回來。
還有一次是在1943年,金潤和幾個朋友到江門收購“故衣”(即舊衣服),在路上被日本仔抓去當挑夫運彈藥。到了晚上,金潤偷偷跑了出來,但因為身上沒錢,他只好一路幫別人打散工賺錢,慢慢走回六堡。后來,他在一個碼頭當看管員,知道有一條船要運米到龍圩,他就拾了一根拐杖,假裝成工頭,混在工人中間上了船,這才回到了六堡。
1945年,日本投降了,我們又在六堡開了“蘇三記”收茶。剛開始的時候,六堡鎮(zhèn)對外運茶的水路還沒恢復,六堡當?shù)剞r(nóng)民的生活水平很低,我們就讓茶農(nóng)用茶葉換購“故衣”。后來,水路逐漸通了,我們就把集中起來的六堡茶運到廣州去賣。廣州由于抗戰(zhàn)時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茶葉賣,所以我們賣去當?shù)氐牟枞~都很得價,我們賺了些錢。有了錢,“三記”就專門雇了幾個工人制茶。當時的六堡茶很暢銷,無論哪個等級的六堡茶都全部有客商訂購,一直運到廣州或南洋一帶去賣。
1949年的廣州街頭能看見“英記”茶莊的廣告。(網(wǎng)友“天光光”提供)
此后,我和金潤一起在六堡鎮(zhèn)里做茶。解放后,由于公私合營,茶葉生意轉交給供銷社經(jīng)營,“三記”也合并到了六堡鎮(zhèn)供銷社里,從此以后,就沒有“蘇三記”了。
“水匪不敢搶鄧家茶船”
講述人:
鄧炳強(81 歲,現(xiàn)住廣東深圳,其父是“英記”茶莊老板鄧澤才)
鄧炳強(左)在接受西江都市報記者采訪。(記者 龍?zhí)靷?攝)
我太爺鄧盛文的籍貫在廣東封開大灣獅子頭村,后來到了郁南居住。當時是清朝光緒年間,他們幾兄弟都是“疍家人”。后來我太爺做生意有了點錢,就在獅子頭村里買地起房子,全家上岸居住了。但是,由于是“疍家人”,他們當時還是很受歧視的。
由于聽說六堡里面有茶葉出產(chǎn),我太爺就在光緒十二年(1886 年)前后坐船上去六堡收茶,當時他的生意還不是做得很大,剛剛入六堡的時候,當?shù)匾埠芷В丝谝膊皇呛芏唷N姨珷斁驮诹ら_了一家茶莊叫做“文記”,專門收茶賣茶,后來把家眷也一起接入了六堡鎮(zhèn)。
我的太叔公鄧卓藩是鄧盛文的三弟,從小喜歡習文弄武,光緒二十年(1895 年),他進京趕考,中了乙未科武舉狀元,被選用當上了光緒皇帝身邊的御前花翎侍衛(wèi),授予四品官職(實為正五品)。
鄧卓藩當上了御前侍衛(wèi)以后,我們鄧家的身份就提高了。當時鄧卓藩回鄉(xiāng)省親,坐船從獅子頭村的碼頭上岸,按規(guī)矩要給(鄧家)祠堂立旗桿,因為他是武舉,就在碼頭上提起旗桿打橫(即橫著旗桿)走到祠堂前,沿路的人都要避閃,從此,鄧家在當?shù)鼐陀辛送拧?/p>
因為有了威信,我太公做生意順利多了。他成立“文記”以后,一開始在西江上運茶出去廣州,當時治安還不是很好,有很多水匪路霸,“文記”的運茶船也被水匪搶了一次。御前侍衛(wèi)家里的船被搶!這事情驚動了當?shù)氐墓俑俑⒓磁沙龉俦デ褰藫尨乃?,被趕盡殺絕的水匪們怕了,于是一傳十、十傳百,沿途的水匪路霸都知道了鄧家的厲害。從此以后,凡是鄧家的茶船,都在船頭插上一面寫著“鄧卓藩”的旗子,見到這面旗子,就沒人再敢動了。
后來,鄧家的后人又分出了幾個茶莊,但都一直和運茶水道沿線有勢力的人家交好,甚至結為親家。所以一直以來,鄧家的茶船沿途都有人照應,航行很安全。其他茶商見到這種情況,在六堡鎮(zhèn)收了茶葉以后,往往也委托鄧家的茶船幫運出去,甚至有的茶莊直接就委托鄧家在六堡里面收茶。到了解放前,我的五姐嫁到了蘇家,再后來,蘇家和我們鄧家又有幾個兒女結了親家,所以鄧家和蘇家在當?shù)鼐吐?lián)合起來一起做茶葉生意了。
鄧卓藩后來一直在京當官,由于他和維新派關系很好,走得比較近,所以一直沒有得到朝廷重用。后來,他被派去海南島當省長(實為知事),還曾經(jīng)引種六堡茶到海南島上試種,可惜沒有成功。 |